小海?
江渔火恍惚了一阵,但她很快清醒过来。
不是。他是天阙的宗子,她认得他胸前的银色建木,也想起来比试那天,莫笙对他的称呼。
可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视线上移,四周是高大的白色大理石柱,偌大的殿内只有这一片池水,这里是对她来说全然陌生的地方。
池边的人缓缓向她走来,她下意识便要往后退,脚下一个踩空,差一点又要滑向深不见底的池水中间。那道力量拽住了她,她才能稳住身形,这次她学乖了,牢牢地攀在池缘,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鲛人。
“你想要做什么?”
伽月居高临下地看着池中的女子,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警惕,和在比试台上第一眼见到他的眼神全然不同。
“如果我不做什么,你已经淹死在水里了。”
高高在上的姿态,冷漠的语气。眼前这个人连神态都和她一开始捡到的小海很像。
但见惯了不说话的小海,听这个人开口说话让江渔火觉得很不习惯,尽管他的声音好听,但这只是在提醒她,曾经的那个鲛人连话都不愿意对她讲。
当年她想尽了办法,用各种夸张的肢体动作试图和他沟通,在他眼里一定很可笑吧。
“是么,那多谢相救。”江渔火一开口,语气里的讥讽意味连自己被惊到。
“不用谢我,是你师兄跪下来求我,你才能在这里用沉水疗伤。”伽月也不遑多让,少有人会对他用这种不恭敬的态度,但他并不生气。如果他猜的不错,那个黑衣青年是她的软肋,只需轻轻一捏,她就会炸开。
果然,她立刻变了脸色,怒意从眼睛里升腾而出,让她苍白淡漠的脸变得生动起来。
“你!”她几乎是咬牙切齿,“我师兄人呢?”
江渔火很想问眼前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做?但马上又想到他不是她的小海了,他是天阙山的宗子,而她也不是黎越寨的江渔火,没有丝毫立场可以指责他。她只想尽快见到温一盏,然后和他一起离开。她便是死,也不愿让温一盏受辱。
“你要找他,应该自己出去找,而不是问一个与你们无关的人。”伽月眉头轻轻蹙起,他不喜欢她对他过于随意的语气,她一个昆仑弟子,纵然得了大比魁首,在他面前也不应该丝毫不注意礼节。
“好,我不问你,我自己找。”她说着便要从池子里站起身,来不及用术法制止她,伽月只来得及闭上眼睛,但还是见到了原本隐在水面之下,她胸前一小截白皙光滑的起伏。
腕上小蛇趁着他闭眼,想挣脱他的束缚跃向池水,被伽月察觉到用力拽了回来。拽回来还不够,他还用一只手捂住了小蛇的眼睛。
她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妥,只听得“咚”地一声,人又缩回水下。
“你们昆仑的女修都如此不见外吗?”
清冷的话音从上方传来,对方紧闭双眼,淡漠到接近寒冷。
江渔火眉头紧皱,脸上闪有一丝羞赧,但不多。一醒来就是在池水中,她根本不知道到自己身上的衣服是何时被脱掉了。
但既然她光着身子在池子里,他又为什么要进来?
“你们天阙的大人都喜欢进别人的浴室吗?”
池中人声音丝毫没有羞怯,反而义正严辞地指责他。这般振振有词,大约是已经在水里藏好了。
沉水颜色深沉,人在水面上难以透视水下的情形。伽月睁开眼,水面上只剩一个脑袋,他对上江渔火直勾勾的眼神,许是在水中泡久了,她一双冷厉的眼睛浸染了几分水色,怒火烧着水汽,清透明亮。
伽月手上力道一松,一道细长的银色影子立刻投向江渔火的怀抱。
江渔火低头看着在水中伸长了脖子的银蛇,波光粼粼的皮肤,正是那日在溪边遇到的那条。见江渔火看它,银蛇立刻讨好地对着她吐信子,身体在水中扭动,正奋力向她游过来。
伽月略一挑眉,“现在你明白了,是它偷溜进来,被我抓到。”
江渔火半信半疑,和银蛇大眼瞪小眼,不明白这头灵兽看中了她哪一点,不去讨好它的主人反而一个劲往她身边凑。
见她没有抗拒它的触碰,银蛇十分得寸进尺地爬上江渔火的肩头,冰凉滑腻的触感让她一惊,肩头便不自觉从水面下露出来。
岸上人视线不动声色地从她雪白的肩头和纤细的锁骨上一扫而过。他所言非虚,自从她来了洗华殿之后,这条银蛇便开始蠢蠢欲动,他稍一不留神,它就跑了。伽月想也不用想便知道他要去哪里,他径直来了沉水池捉拿,便看见银蛇正要往水里钻。
他抓住银蛇本是要离开的,可池中昏迷的人却在这时醒转,甚至一不留神滑进池底。
若他不插手,她或许会溺死在沉水池里。本也可以不出手,他答应温一盏的只是借沉水池而已。但她的眼神又浮现在脑海中,她第一眼见他时的眼神。他很想知道,为什么要那样看他?她看见他的第一眼,不是感激他救了她的眼睛,而是错愕,混杂着讥讽和哀痛。她看他,好似看一个叛徒。
让他分不清他之所以答应借沉水池,是因为温一盏开出的条件,还是因为她。
于是把她从池底拉回来,明知池水底下的人赤身裸体也没有立刻回避。他想知道,她会怎样看他。
江渔火怒气腾腾,一把攥起盘踞在她肩头的银蛇,扔回伽月怀中。
“现在,拿着你的蛇,离开这里。”
银蛇被重重摔在主人身上,变故来得太突然,它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陡然被她这样对待,细长的身体颤抖不已。伽月安抚了几下,冰蓝色的眸子里难得地升起几分愠怒,声音寒彻,“你就这样对待救你之人?”
“算起来,这是我救你的第二次。”
江渔火当即冷笑起来,她明白他说的是比试场上莫笙最后偷袭的事。
“是,你是打掉了莫笙的暗器。但别以为我看不出来,那一箭之所以会击碎我额上的玉,也是你故意为之。”她逼视他的眼睛,咬牙切齿,“莫笙的行为固然令人不齿,为了天阙的脸面你也要出手制止,但我又何曾得罪过你?”
若非他击碎她的寒玉,她也不至于被热症反扑至此。
第66章 眼神 “你是鲛人吗?”
“说到底, 你不过是不满我夺走了本该属于天阙的大比魁首,不是吗?”
听到她的话,伽月轻笑起来。倒是不笨, 但也不够聪明。
她如今在他的地盘上, 用他的沉水池修复伤势, 这样揭穿他那一箭的意图,对她又能有什么好处呢?如果她足够聪明, 就应该懂得顺势下坡,感激他的恩情, 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要做出样子来,一来二往, 从他这里争取更多对自己有利的处境不是吗?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直接当面撕破所有脸皮,将人心里的幽暗赤裸裸地摆到台面上来。实在是, 很失礼啊。
他不由好奇,这样浑身都是刺的人,究竟是如何走到今天的?肆意刺穿人与人之间所有虚伪的矫饰, 非要将底下丑陋残酷的意图揭开, 逼得人露出獠牙来, 皮囊底下的真实样子,她就不怕么?
诚然那一箭, 他的确存了惩戒她的意思, 但这是并不是因为那个天阙弟子, 而是因为她在溪边结界外留下的火术法,将他精心养护的发尾燎得枯焦。术法里有她血液的气息,大比上的第一眼, 他就认出了她就是那个烧他头发的人。
只是击碎她一块玉而已,他对她已经算得上仁慈,当时若不是看她伤重,他会让她知道对他不敬的下场。
“是我故意为之又如何?”
伽月渐渐俯身,俊美的面容神态自如,冰凉的气息却瞬间向池中人压去。
磅礴的灵气威压有如实质,如山一般压过来,压得江渔火几乎要喘不过气,更不用说反抗,她连手都抬不起来。
他在向她示威,昭示她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弱小的人在强大的对手面前,只有乖乖听话的份。
江渔火咬紧嘴唇,一粒血珠从她的唇上渗出。
白色的衣袖一扫,清冷的优昙花香气拂过她面庞,冰冷的指尖落在她唇上。
伽月的指尖抹过血珠,血便涂在她唇瓣上,晕开鲜红一片,他还记得比试场上她也是这副样子,唇瓣染血,然后便用火烧化了对方的五灵阵。
伽月如玉击石般的声音落在江渔火上方,“奉劝你一句,别再轻易使用你血脉里的火元,这幅身体承受不住。若是你还如大比上那样肆意挥洒,只会引火烧身。沉水只能救得了你一时,救不了你一世。”他眸光扫过她凌厉的眼睛,“别那么好斗,若我是你,便找个清净的地方,与世无争地过完一生。”
寒凉的威压一收,池中人立时大口呼吸起来,她手背狠狠抹在唇上他触碰到的地方,仿佛碰到她的是什么肮脏东西。手背带起的沉水掠过她的唇,伤口立刻愈合如初。
他的话句句忠告,过刚易折,千古不变的道理。却换来她讥诮的一句,“我的生死,不劳您费心。”
伽月眉眼不由压了三分,池中人狠厉的眼睛也没有放过他。
两双冷漠的眼上下对望,仿佛仇敌见面。
偌大的殿内寂静无声,只有寒意蔓延。
“嘁——”一声微弱的喷嚏声打破了沉默。
两道目光落向伽月怀中,感受到凉意的银蛇缩了缩脖子,只露出一截小脑袋远远地看着刚把它扔出来的池中人,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伽月冷哼一声,起身拂袖便走。
“你是鲛人吗?”
背后忽然冒出一句突兀的问话,她略带沙哑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伽月转身,灰蓝色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飘荡,他冰蓝色的眸子一抬,那张容色倾城的脸便正正地面对池中女子。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伽月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没有回答。
江渔火目光静静逡巡过他的面庞,他没有做声,但眼神已经回答了。他嫌弃她问了个愚蠢的问题,但她还是要问,“你们鲛人都长一个样子吗?”
她只见过一个鲛人,不确定鲛人是否都长的一样,她还是存着一丝希望。她希望他回答是,这样她就可以告诉自己,那个在她年少时定下盟誓的鲛人小海已经死了,眼前这个只是另一个陌生的鲛人。
“你以前见过鲛人?”伽月没有回答,冰蓝的眼睛锁住她,不让她有躲闪的机会。
“没有。”她的回答毫不犹豫。
“为什么这样问?”他的目光依旧充满探寻。
“只是好奇,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们人有多少张脸,鲛人就有多少张脸。”
明知道答案,江渔火听到他的回答还是心口堵了一下,看着眼前鲛人熟悉的脸,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而后几乎是决绝地移开目光,她明白了,也没必要再自欺欺人。
又是这种眼神。
她太不懂得掩饰自己,伽月看的很清楚。
一个性格刚烈的人,为什么偏偏看他的目光里有悲伤?
“你到底想起了谁?”伽月回到池边,用灵力逼迫她与自己目光对视,“为什么要用这样看着我?在此之前,你和我认识吗?”
“我不认识你,我怎么会有幸认识您这样的大人物?”江渔火被迫仰头,目光又回到最初的冷漠与讥诮,“怎么,难道天阙的宗子大人连别人的目光都要管么?世间人千千万万,您可管不过来。”
她的声音沙哑低沉,话语却是尖利刺耳。
伽月蓝眸中愠怒难消,他很少生气,但此刻却分不清怒意是她不敬的态度,还是因为他辨别她话里的真假。白袍衣袖一挥,江渔火的脖颈顿时被强劲的力道勒住。
“您要……杀了我吗?”嘶哑的声音从喉咙溢出,她脸上因憋气而涨红,但她却依然不服输地看着他。不同于比试台上第一眼的复杂,也不同于别人看他的温顺羞怯,她的眼神亮地几乎可以刺伤人。
他怎么会在乎一个陌生人的眼光,她以为这样就会让他觉得她与众不同吗?
未免太可笑了。
他在心底冷哼一声,制止她的力道一松。伽月敛去面上外显的表情,目光平静,重新变回那个站在高台上受众人仰望的宗子,“你说的不错,你如何看的确与我无关。”
她的目光皆由个人,不应扰动他的心神,他一定是受了银蛇的影响,才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在了眼里。
伽月走出去很久之后,江渔火才泄了一口气。紧绷的心神骤然放松,只觉得无比疲惫。方从无边火海中醒来,便对上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的陌生人,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想在他面前泄露一丝虚弱,更不想让他知道那个曾经和他结下契约的凡人,没有死在那个他悄然离开的夜晚。
江渔火环视了一圈池边,没有看到她的衣物,只好先在池水里泡着,闭目养神,理一理她现在的状况。
她此刻正身处天阙,因为温一盏的相求才能借用到这片名为沉水的池子。她不知沉水为何物,但它的确能让她身体里的灼痛平复下去,它的触感比寒玉更冰凉,甚至似乎有修复她身体的效力,嘴上被她咬出血的伤口已经愈合,甚至她被被灼烧的内脏经过这一番浸泡之后也得到了治愈,这是寒玉做不到的。
她探了探体内的印脉,还在。这东西自从被她炼化之后便引得她体内的火元不断高涨,虽然能让她受的外伤立即愈合,但也让原本寒玉就能压制的热症变得猛烈许多。不过此刻在沉水里,印脉和火元还算相安无事。宁玉的一番苦心谋划,现在却成了她的护身屏障,也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