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剑奇袭正是焦重垣曾经教过他的招式,破势、藏锋,于无声处刺入雷霆一击。
焦重垣失了力气,倒在地上,看着这个曾经笑嘻嘻找他讨教的晚辈,目光却是欣赏。论修为他或许比不上自己多年积累,但论用剑,焦重垣还没有遇见第二个能和他媲美的。出神入化又变化多端,剑在他手中俨然成了他意识的外化,随心所欲,欲则必达。
“焦前辈,承让了。”
温一盏指间微动,剑便自动归入鞘中。
焦重垣无力地觑着温一盏,虽然他灵气收放自如,但迟滞了毫厘的剑势还是出卖了他。焦重垣看出来,他此刻的状态并不好。
他们二人并无愁怨,甚至可以说关系还算亲厚,温一盏并没有对他下杀手,焦重垣只是身体不能动,但还能说出话来。
温一盏的确是天生剑骨,但他却忽略了一件事情。
焦重垣道:“她今夜就会和那个人团聚,一盏,不要去打扰她。”
温一盏微微一愣,他看了一眼地上向来眉目冷肃的前辈,他此时的神情罕见地温柔。
明白过来他口中的那个人是谁之后,温一盏惊诧在原地。这帮前辈,原来打的是封魔印的注意,怎么能如此肆意妄为?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夜空中陡然出现一道贯穿天地的白色剑光,是白徽的定春剑!
能逼得白徽祭剑……
师妹有危险,他得赶快过去!
“一盏,你走不掉的。”焦重垣在他背后有气无力道。
话音落地,温一盏就感到一阵眩晕,他几乎是直直地跪在地上,“你给我下了什么毒?”
焦重垣笑,手上捏着一块酒葫芦碎片,“你忘了,是你自己要喝她的酒。”
喝了她的酒,酒意何时发作便全在她的掌握之中。酒器碎了,掌控便落到了他手中。
“她明明在犯大错,你为什么……还要帮她?”温一盏咬破舌尖,试图让自己清醒,但眩晕还是一阵阵来袭,甚至一阵比一阵强烈,“她和那个人相聚,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图什么?”
这些年的相处,其实谁都能看出来,他是为了白徽而来的墨玉江。所谓的未婚亡妻,不过是一个借口,当年的他与这位由家中长辈定下的未婚妻连面都没有见过几次,何来这么多年念念不忘的感情。
让他放不下的,从来都是昆仑山里那个一剑挑落他发簪的定春剑主人。
比试场上,女修用剑尖抬起手下败将的下巴,潇洒多情的眉眼笑意融融,问,“长得不错,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
年轻却古板老成的剑修少年分明气红了脸,却不敢看女修的眼睛,只能放下狠话,“总有一天,我会打败你。”
这一天终究没有到来,只在古板少年终于认清自己心意,揣着一颗躁动不安的心不知如何是好时,闯入了她和另一个人携手同行的夕阳里。
直到那个人的死讯传来,他以为他终于等到了机会。可百年的陪伴里是百年的绝望,谁也没有想到多情恣意的人皮下却是一颗坚贞不渝的心。这颗心她给了别人,便再也没有了。
想到往事,焦重垣笑容变得缥缈,“从前总是什么都慢一步。如今,我不会再慢了。”
甚至在她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就想好了要如何助她。
抛弃使命、背叛宗门、阻杀弟子……若她能自此从执念里解脱,他此生也便满足了。
只是慢了一步,便落得一生遗憾,他也想弥补从前的自己。
他忽然转头定定地看着温一盏,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一步慢,哪怕只是瞬晷之差,也是永岁之隔。”
温一盏一时间没明白焦重垣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在对他说,他艰难地想从地上支起来,灵力和力气却像被抽走了一般,他给手上来了一刀,沉重的唇舌终于能活动些许,思维已经变得迟滞。
温一盏断续开口,“给我……解开,师妹……不能有事,我要……”
“你要去寻她?”焦重垣仰头看夜空,“不成,只要阿徽下定了决心,没有人可以在定春剑下活下来,你去了也只是多一个人送死。”
“你不该助她离开的。”
这一句叫温一盏心神俱骇,他撑着最后的清醒起身,想要奔赴江渔火的方向。
焦重垣手指划过那枚酒葫芦碎片,年轻的剑修应声倒地,这一次没有任何挣扎,直接昏睡过去,不省人事。
“睡吧,她的酒是好酒,能让你做个好梦,见到想见之人。”
焦重垣给自己止了血,强撑着身体从地上爬起来,温一盏那一剑虽然让他重伤,但毕竟没有下死手。
“一觉醒来,就什么都过去了。”
昏睡的年轻剑修被留在原地,焦重垣跌跌撞撞地朝着林深处走去。
夜空被剑光彻底照亮,宛如白昼,大地震颤,地上浮现出封魔印的金线,万千光华都指向一个地方。
第135章 洗江(一) 但魔就是魔。
湖水只将人浸没了一瞬。
下一瞬, 握着降灵木的人就被拖进了封魔印下的天地。
“是血!是血的味道!”
“有人掉下来了,啊好新鲜的身体……”
“我要吃,我要吃……”
“啊啊啊啊好烫好烫!”
“可是她身上好香, 我忍不住了……”
江渔火睁眼便看见无数团黑影聚在她眼前, 遮天蔽日的乌云一般, 让她几乎要看不见顶上的金线。
身体一阵密密麻麻的噬咬,痛意并不明显, 但却能感觉到灵力在迅速流逝,咬她肉身、让她灵力流逝的, 正是魔物。
她被降灵木吸入了封魔印底下。
忍着烫意的魔物们贪婪地噬咬着血肉,以为终于可以大快朵颐一顿,但下一刻便有烈火席卷而来, 将它们烧得灰飞烟灭。
魔物们发出痛苦的尖叫,声音一会儿像人,一会儿像野兽。
这里的魔物太多了, 江渔火烧了一波又来一波,魔物们飞蛾扑火一般朝着她的身体扑过来,只为了吃上一口新鲜的血肉, 魔物的数量之多, 几乎要像茧一样把她包住。
它们饿了太久了。
被封印在底下地百年里, 所有的身体都被吃完了,魔物的、修士的, 吃到再无可吃, 大家都变成了一团饥饿的雾气, 不管曾经是魔是仙,最后都只剩下了对吞噬的渴望。
江渔火来一团杀一团,但这些被封魔印镇压了百年的魔物又岂是好对付的, 她杀掉一团便有另一团趁机来咬她的血肉,源源不断。
她踩在泥沙上,踩断了什么。一低头,发现泥沙里埋着白骨,还有如今绝不会有人穿的古旧衣裳,大约是曾经仙门殒落在此的那些前辈们。
江渔火从泥沙里捡了把剑,剑身锈迹斑斑,剑身灵气也早已消散,但好歹是剑。
她将火引到剑身上,凌厉的剑气混着烈火将魔物的包围圈劈出一条路来,这时她才看见白徽的身影。
不远处的洁白身影上也同样覆盖着一大群魔物,不同的是,白徽一点也没有消灭它们的意思,她甚至没有驱赶,任它们贪婪地噬咬她的身体。
不知道这些魔物做了什么,江渔火被它们咬到时,身体的痛意并不明显,但即便再如何不觉疼痛,血肉却是实实在在的被这些东西吞噬了,若是放任不管,以这些魔物的数量,白徽很快就要被吃得只剩骨架。
江渔火不由分说便是一剑挥出去,击散了趴在她背上喝血的魔物。
再走近些,江渔火才看清楚她在干什么。
“不是你,也不是你,不是,不是,不是……”
此刻的白徽剑也不出了,降灵木也不要了,只对着魔物们喃喃自语。
她竟在一个个对着找人。
真是疯了!
“白徽,你清醒一点,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江渔火一边剿灭对她穷追不舍的魔物,一边还要分出手消灭白徽身边的那些东西,身上的血窟窿便越来越多,可白徽的伤口身上只比她更多,洁白无尘的衣裳被染成了红色,连带那头白发也变得血迹斑斑起来。
白徽发了疯一样在魔物里寻找,终于让她在里面寻到一张熟悉的脸。不是慕忆安,是他的同门。
她惊喜地捧着那团魔气,“朱悯,忆安呢,忆安在哪里?告诉我!”
那只幻化出人脸的魔对她的话毫无知觉,只受本性驱使一口一口咬在她手腕上,哪里被咬过许多口,已经可见白骨。
“你也找不到他吗?”白徽只失落了一瞬,下一刻她便打起了精神,“要是你看到他,就指给我看好不好?”
回答她的只有啃食的声音。
江渔火震诧不已,不仅是因为白徽的行为,还有魔物中的那张人脸。
她原本以为白徽是受人诓骗才认定慕忆安被封印在底下,可这里竟然真的有她曾经认识的人。如今看来,她的话竟是真的,当年殒落的修士们魂魄没有归于幽冥,反而和魔一样被封在印下。
她抬头看头顶纵横交错的金线,忽然明白了封魔印的力量从何而来。
没有凭空而来的东西,只有修士们以身为封,结灵为印,魂骨都献祭,才能结出这样百年不破的封魔印。
这样强大的封印,若不是白徽借了降灵木的力量,它还会一直封印下去。
所以,这些封印底下的魔物,一部分正是当年为伏魔身死的修士。
修仙之人,被魔气浸染得不成样子,如何不叫人痛心。
看着那些狰狞的人脸,江渔火忽然有些明白白徽。
不过明白不代表赞同,她还是想要阻止她,然后问清楚,她到底是得到了谁的指点。
江渔火只迟滞了片刻,无数魔物又蜂拥而至,将她团团包围住。
有脸的也好,无脸的也罢,都是魔物,都该杀,若是不杀,死的就是她。
杀出来的缝隙中,她看见白徽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奇怪的是,魔物们似乎畏惧着什么,不敢再追着她,于是江渔火周身的魔物更多。
她毫不犹豫斩向黑云,连带着黑云中的人脸。这些魔物虽然因为封印消了智识,但毕竟曾经能令数百修士命丧于此,本身实力并不弱。江渔火几乎是用尽了毕生所学,燃烧的剑所到之处,才能斩碎魔气。
但魔物实在太多了,用剑是杀不尽的,她想。
这样多的对手……血脉里的火又在鼓噪,让她浑身的血液像沸水一样躁动不已,明明身体已经感受到被灼烧的疼痛了,但心里竟然隐隐觉得兴奋。她的血脉里好像蛰伏着一只怪物,不时冒出来,露出潜伏着的最原始的杀戮欲望。
想要杀光一切,将这群魑魅魍魉都烧个干净。
但无涯山人的话犹在耳边:当这具身体承受不住你的血脉时,体内的火就会将你自己焚烧殆尽。
她最终还是压下了那股原始的杀意,只用剑,破开魔物们的包围圈。数不清到底挥了多少次剑,黑色的茧溃散,她终于可以看见白徽。
可当她靠近时,她才看见白徽此刻的样子——浑身都是血窟窿,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把她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血人,半边身体几乎只剩下骨架。
做下这一切的,是她紧紧抱在怀里的一只魔。
“忆安,你真的在这里,我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我是白徽啊,我是你的妻子……”
她对着那只魔低语,眼里闪动着泪光。
这只魔化成了人形,不再是一团无形的雾气,有了脑袋和四肢的形状,身体虽然依旧是一片黑色,但已有如实质。可无论白徽说什么,它只是无情地噬咬她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