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在心里最深处的痛苦回忆被他挖得够深了,江渔火只觉得说话都需要她撑起力气。
“你走吧。”
她转过身去,背对他。
伽月看到她泛红的眼角。
她的背影孤寂得像一棵矗立在荒原的树,伽月看着她的背影却越来越模糊,有什么东西糊住了他的视线,直到眨眼,她才重新清晰起来。
“好,我走。”
清冷的声音在背后消失,树林里重新又有了各种声音,鸟兽虫鸣,风啸叶动,一切被那个人压制的声音都回来了。
他走了。
江渔火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对着天上朦胧的月亮叹了口气,而后擦干净脸上的水,向外面走去。
不能沉缅在过往里,痛苦和悲伤都要尽快过去,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忽而一阵凉风来袭,她被裹进一个清凉的怀抱里。
江渔火愕然抬头,对上一双比她更红的眼睛。
“最后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小江。”
鲛人低下头,眼睫颤动一下,一颗晶莹的珍珠就落在了江渔火怀里,他湿润的眸光里隐隐有哀求,“今夜过后,我不会在你面前出现了,小江。”
第129章 错过 “不过,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
或许是信了他的话, 又或许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他泣泪成珠,江渔火没有像以往一样推开他。
伽月将人箍在怀里,微微俯身, 将脸颊贴在她发顶, 这一刻他异常平静, 似乎过往的万般心绪都在这个拥抱中消解,似乎终于决定放下。他静静地呼吸她的气息, 静静地感受她的存在。
黑影嵌入白袍之下,谁都没有再说话。
鲛人特有的冰凉体温平息了江渔火浑身的燥热。
适才她到林间, 原本就是为了调息平复体内渐欲发作的热症,没曾想一转头就看见伽月对温一盏出手,她也只得对他出手。
优昙的香气安神静心, 江渔火渐渐起了困意,恍惚中想起有一次,她半夜被热醒, 迷迷糊糊爬进他栖身的浴桶,也曾这样抱着他寻求清凉。
那次她睡得很好,却搅得他不能安眠。
不远处, 江涛拍岸, 平缓的节律带着人的思绪流向远方, 江渔火渐渐不自觉阖上了眼皮。
她觉得只闭眼了一瞬,再次睁开眼, 天色已经是铁灰泛白。
一夜过去了, 江面上隐有红晕升起。
她竟真的睡着了, 还是前所未有的沉。
身边的人已经走了。
如他承诺的那样。
江渔火走出树林,结界在她走出的那一刻瞬息消散。
不远处的空地上,守江的仙人们还在打坐, 小京还在她布下的结界里安睡。
温一盏坐在一块石头上,似乎也睡着了。但江渔火走出来的那一刻他就抬起了头,仿佛一直在等着这一刻。
江渔火看到他眼中血丝弥漫,面色也不太好,像是一夜没有阖眼。
温一盏定定地看着她,看她向自己走过来。
嘶哑的声音响起。
“师妹,不是说,去去就回吗?”
江渔火陡然顿住,温一盏一如既往地笑着,笑容却比哭还难看,眸光更是比此刻的天色还沉。
看着叫人觉得陌生。
“我……”
江渔火想解释她只是在里面不小心睡着了,腰间的传讯符却在这时忽然亮起来。
温一盏目光愈发晦暗。
这枚传讯符是张真阳给弟子的,只用于他们师门三人的传讯,别人没办法找到,除非符牌的主人主动和别人的符牌绑定。
师妹,把自己的符牌和那个鲛人……绑定了吗?
江渔火拿起传讯符,上面没有来源,没有落款,只写着一段没头没尾的话。
“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你怎么还不来见我!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你快点来见我,我就要忍不下去了。来看看我吧,我什么都愿意给你。”
就像是不小心捕捉到的一条乱语。
但她的传讯符是师门专属,从不会混进别人的信息。
而且这样的话……
江渔火蓦然想到一个人,也只有他曾经偷走过她的传讯符。
李梦白。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猜想,腕间的印记开始微微发烫,但衣袖隔着,旁人看不出她手腕的异样。
温一盏目光死死地落在她的传讯符上,唇角扯了扯,明知故问,“是师父传讯了吗?”
江渔火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摇头道,“不是。”
她随手抹去了这封贸然闯入的信,又断掉了李梦白偷偷牵引上的符线,“只是收错了。”
往后,他们大概不会再有关联了。
*
李梦白这边,刚解决了一桩事正要打道回府,准备好好敲打敲打药翁那个没眼力的老家伙,不过是一段时间没有对他约束,就什么消息都敢漏出去。
未曾想还未出得李家去,又有人找上门来。
“少主,九溪纪家的十三公子求见。”
李梦白挑了挑眉,“哦,纪秋安,他来干什么?”
与李梦白不同,纪秋安是从纪家最底层摸爬滚打一路历练上来的修士,也因为是凭着自身实力才逐步走到纪家中心位置,便不喜世家那套血脉亲疏的规矩,又因为年纪尚轻,还不能藏住骨子里的几分傲气,向来不屑行结交攀附之事。
刚好,正是李梦白最讨厌的一类人,他最讨厌这种表面光风霁月的正经人。
这样的人,李梦白实在想不出他能找自己什么事,好奇心压过了动用大量灵力的淡淡疲惫。于是,原本赶着回家睡觉的人又在软榻上坐下了。
会客厅里,李梦白听着纪秋安漫长的寒暄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只随意地回几声,整个人的姿态便明显不耐烦起来。正在李梦白准备起身离开时,纪秋安终于进入了正题,旁敲侧击,小心打探的正题。
“我阿姐不久就要订亲,届时还请李公子赏光。”
“只是……我阿姐近日因婚事忧心,可惜我身为男子,无法通情女子心事,若是能有年岁相当的女修能开解一二,便是再好不过。”
李梦白吹了吹茶沫,并不接话。
“上次一面,李公子身边的仙君与我阿姐有旧,不知能否请她到府上与阿姐一叙?”
纪秋安拐了好大一个弯,才拐到那个人身上,他说得随意,手指却不自觉紧了紧一口未动的茶杯。若不是在城中转了这许多日都没有碰到她,他也不会找上李家。
李梦白抿了口茶,隔了半晌才掀起眼皮,悠悠道,“她啊,她不太擅长开解人,倒是很会训人,恐怕会将你阿姐气个半死。”
他说这话的时候唇角含笑,语调绵软,仿佛和那人是再亲密不过的关系。
纪秋安笑容僵了僵,“可我阿姐说江仙君是信得过的人,想来她们之间的交流李公子不曾知晓。”
拂盖的手一顿,气氛陡然冷了下来,空气里只剩下馥郁的龙涎熏香。
纪秋安本就不喜李梦白暧昧不明的态度,此刻静下来便有些坐立难安,呼吸间不自觉多吸进去了许多香息。
“李公子若是不便,不妨转告江仙君。若是,若是她在,不妨请江仙君出来说话。”
他言语间依旧如端方君子,眼神中的希冀却出卖了他。
李梦白掀起眼皮打量对面人一眼,啧,不过中人之姿而已。
他轻蔑地笑了一下,“要请人上门,纪小姐怎么不亲自来,反而派一个和她毫不相干的人过来?真不知道是纪小姐想叙旧,还是其他人另有所图。这样一个人来请,换我我也不敢去呀。”
纪秋安知道他在故意激怒他,但“毫不相干”四个字还是让他心里梗了一下。他和谁都可以不相干,唯独和她不会。
“并非毫不相干!她……她亦是我的故人。李公子若是不信,可以请江仙君出来,我与她道出原委,她就会明了。”
李梦白唇角的弧度顿时变得阴寒,“纪公子倒是信口就来,谁知道是真是假。她从前在仙门大比上出了名,若是随便来一个人都说是她的故人,嚷嚷着要见她,她岂不是要累死。”
纪秋安毕竟年纪轻,听到李梦白把他说成了一个虚荣攀附之辈,少年当下就急了,他生得唇红齿白,一着急更是耳根都红了。
“我当然不是信口,当年在人间历练,正是她救了我一命,当年分别得匆忙,没来得及好生道谢。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找她。”
话一出口,纪秋安自己也惊了一瞬,他怎么如此轻易就把这件事说出来了?这屋子好生气闷,熏香的味道不知什么时候变浓郁了,难闻的让他烦躁。可转瞬他又觉得这些事情说出来之后,气闷的感觉就减轻了,叫人恨不得吐个干净才好,只等有一根引线牵着他吐出去。
“当年?”李梦白挑了挑眉,“你离家历练那一年?”
博山炉中的烟气缓缓流淌,空气中的熏香味道更加浓郁了些。
“没错,正是七年前。那时我连引气入体都未学会,差点被人捉去洗髓,是她杀了那帮骗子,救下我。”
纪秋安此时吸了不少迷神香,别人问什么,他就会将知道的统统倒干净,但说起这些的时候面色还是有些羞赧。
“她在哪里救的你?”
“平海郡城,我记得是一座郊外的破庙,不过这座庙后来被她一把火烧了。我后来去找过,哪里已经成了荒草地,什么都不剩了……”
李梦白打断他喋喋不休的回忆,“你是说,七年前,平海郡城郊外,废弃神庙改建的灵髓交易点,是她灭的?”
他脸色苍白得可怕,目光发冷,直直地盯着纪秋安的眼睛,生怕错过他任何细微表情。
纪秋安点头,“我记得她大约也是被那伙人骗过的,她来找他们报仇。好冷的天,穿的很薄,从外面闯进来,把人全部都杀了。”他似乎想起了美好的回忆,眼中带笑,“她杀人的时候,很利落,很……漂亮,我很害怕,但又想看,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李梦白脑子里“嗡”地一声,他想起来了,也串起来了。
纪秋安的声音李梦白已经听不进了,脑子里倏地响起江渔火的声音。
“年少时走投无路,是他救了我。”
“……那时候,下了很大的雪,我杀了很多人,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还能怎么报仇……他和师父出现了。”
走不到尽头的漆黑山洞里,她第一次对他交心,也是他第一次那样清晰地嫉妒温一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