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什么心思都挂在脸上的蠢家伙,偏偏生了一幅冷丽秀美的样貌。青黛在心里腹诽,她非要走的话,难不成她还能困住她?
被青黛戳穿,小江像个偷窃未遂反被主人家发现的小贼,瞬间老实坐好。
“可是我……真的不能住在这里。”小江声音弱弱的,但在这一点上却绝不松口。
青黛也明白劝是劝不动了,骂也没有用。可真是头倔驴!
“可以。”青黛也放弃了,她话锋一转,“但是,你不能这幅鬼样子就从神庙离开。被寨子里的人看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神庙受了什么虐待呢。”
小巫女的目光将小江从头打量到脚——她还穿着挖矿洞那天的衣服,衣衫上被碎石刮得有好几处破口,还有一大片不知道怎么搞上去的泥水污渍,已经干枯成硬硬的一片。
看她这幅样子,青黛又有些心软。她听回来的人说了小江在矿洞那天的事,这个比她还小的人,为了找到自己的父亲,跟那些壮年的男人们一起,挖了整整一天的石头,直到矿洞彻底清理完毕,确定没有祭司大人的尸首后才倒下。
青黛声音软下来,将自己日常挂在腰间的香草膏递给小江,“好好清洗一下,巫使们正在行祭仪,去神殿为祭司大人祈福后再回去吧。”
神庙并不大,陈设也很简单,盥洗室就在这间小侧室不远处。
小江清洗完毕,换上青黛的旧衣裳。一身素白的衣裙,在神庙侍奉的巫使都喜欢这样穿,有种洁净的美感。
她爹也是这样穿的。
换下来的那堆脏衣服里,夹着一片同样素白的衣角,只是被泥水脏了,也揉皱了。
小江对着衣角怔了半天。
明明不在矿洞,却去过矿洞。爹啊,你到底去了哪里?
门外响起几声不大不小却急促的敲门声。
“江渔火,你好了没有?”青黛在门外不耐烦地催促。
正准备敲第二次的时候,门打开了,里面出来一个清瘦少女。白发披肩,白衣白裙。当青黛对上她的金眸时,呼吸都慢了半拍,怕惊扰了不小心落入凡间的生灵。
这无来由的神圣感。
难道这就是祭司血脉吗?浑然天成的,与神明相似的气息和神态。
青黛不得不承认,她的确生的很美,至少从这一点上来说她的确是祭司大人的孩子,她继承了祭司大人的美貌,甚至要更加突出。
“我不要的衣服,穿在你身上倒是很合适呢。”话刚出口,青黛自己都察觉到了话里的酸意。
小江没什么反应,低头看了自己这一身,点头道:“谢谢。”
青黛颇有些无语,对面的人是真听不出来好话与坏话。青黛目光落到小江手上,看她将一片脏乱不堪的白布折好收起。青黛知道,那是祭司大人的衣角。
罢了,人得到一些东西,就会在另一方面缺少一些东西,她依旧相信神是公平的。容貌天生,谁也没得选,何必自找不快跟她比较。
“别担心,祭司大人不会有事的,可能过些天就回来了。”青黛既是安慰她,也是确信祭司大人不会有事。寨子上空的天穹这些天没有发生异常波动,说明没有寨子里的人受到异常伤害。只有那些天灾,不在天灾的保护范围内,但祭司大人既然不在矿洞,必定还安然无恙。
但这些她都不能跟小江讲。天穹是历代祭司的秘密,她作为被培养的接班人,也只是知道它的存在而已。细究起来,恐怕已经没人能够说清楚天穹的来历了。
小江不知道内情,只当青黛是安慰她。
青黛不好多说,只好催促她去神殿,“走吧,别让巫使们久等了。”
神庙的格局小江并不熟悉,老老实实跟在青黛身后。
还未走到神殿门口,小江便闻到了极为熟悉的艾草香气,江流云经常带着这样一身味道回家。
神殿内烟气缭绕,古老的木塑神像在烟雾中面目模糊。
颂咒声随着铜铃声一同响起,整齐地回荡在空旷的殿内,丝丝缕缕的烟雾缭绕着,从火炉中升向殿顶。平日里,白衣的大祭司会戴着巫傩面具,如烟雾一样舞动身体,试图通过缓缓上升烟雾的轨迹指引,连通凡人与神明。
绝地天通之后,人和神从此隔绝。人们只能通过向神明献上祭品,举行祭祀仪式,召唤神明作出指引。当中原已经进入礼教时代的时候,只有这个偏僻落后的寨子,通过代代相传将这古老的仪式保存了下来。
只是如今没有了主持的大祭司,也没有了能让神明降临的路径,这只是一场安魂的祭仪,为矿难中丧生的寨民。
小江到的时候祭仪已经接近尾声。十几个用稻草扎成的人偶被一起投入火中,火焰迅速蹿高,几个巫使在火炉周围默念着些什么,注视着草扎人慢慢成为灰烬。烟气和火光缠在一起,让巫使们的面容变得模糊。
小江目光往上看,高台上是巨大的木塑神像。神像高大巍峨,俯视众生,面目隐藏在阴影之下,让人看不真切,只能看到交叉在胸前的双手,以及背后巨大的羽翼。
这不是小江第一次见到黎越寨的神像。
天命玄鸟,降生黎越,繁衍子息,永昌不绝。
这是黎越寨里人人都知道的创世传说,羽神创造了黎越寨,黎越人受神庇佑,都是羽神的子民。
祭仪结束了。巫使们没有熄灭炉火,反而又燃起一束艾草。
见小江站在殿外久久没有动作,青黛从背后轻轻推搡一下。
“去吧,巫使们在等你。”
巫使们也在看殿外的人,两个穿着同样白色衣服的少女一前一后,一黑发一白发,宛如从壁画中走出来的人,神的子民莫过如是。
等到白发少女走到神像前,深深跪拜叩首。巫使们开始闭着眼吟唱,古卷中羽神留下的话语被悠扬庄重的曲调唱出,用以祈求神明的保佑。
小江匍匐在地上,心里也在默念着。
——羽神在上,请保佑我的父亲,您最忠心的仆人平安。
不知道是方才沐浴过身体发热还是炉子里的火太盛,小江又感到身体里有一阵阵的热意涌现,甚至比以往更加强烈,尤其后背更是灼烧得皮肤像是要裂开。
好痛,小江咬紧了牙,只能继续伏跪在地上寻求一丝凉意,但青石地面被她碰到的地方都很快变热。小江觉得意识开始有些混沌,耳边的吟唱声渐渐听不清了。
吟唱时,巫使们都要闭着眼,全身心投入到呼唤神降临的世界中去,因此没有人看见,大殿内本该上升然后飘散的烟气,正在上空聚拢,并缓缓沉降在那个伏跪在神像前的小小身影身上。
青黛站在殿门外,用力扶住了门框,指节泛出青白。
怎么可能?凭什么是她?
作者有话说:
----------------------
第15章 结契 “书上说,鱼的记忆力很短,鲛人……
青黛不甘心。
她兢兢业业在神庙侍奉这么多年,为了成为合格的祭司几乎把神庙当成了自己的家,凡人在神明面前本就该是卑微渺小,像蝼蚁一样渺小且平等不是吗?但凭什么这个人一来就得到了神明眷顾,她甚至只是跪在神像面前,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凭什么就能引动神降。
这不公平!
这让她这么多年的付出显得十分可笑。
巫女遏制不住心里的妒意滋长,她看向高处的神像,愤怒几乎要溢出眼眶。
为什么?为什么如此偏心?
……
祈福仪式很短,吟唱结束后巫使们睁开眼睛,没有看到异样,只发现今天的烟气似乎比平日里缭绕地更久。
伏在地上的少女中医在吟唱结束后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站起身就要往外面走,她现在十分需要找个地方降温。
门外的青黛看到小江走过来,眼神冷漠地避开她伸过来的手。
“青黛……”
小江浑身发红,甚至连手成了红色,原本鲜艳的嘴唇却变得苍白,“有水吗?可以给我喝一口吗?”
青黛视若无睹,依旧寒着一张脸,冷哼一声,“还想喝水?不是说不想住在神庙吗?还待在这儿做什么?”
小江手扑了个空,对青黛突然的变脸感到困惑。是她哪里做错了吗?
回家的路上,小江依旧想不通到底哪里得罪了青黛,回想起告别时青黛的眼神,甚至不是平日里嫌弃她的眼神,更像是恨?
可是为什么要恨她?明明上一刻青黛还在考虑她的安置问题,几乎要让她以为青黛真的想照顾她。
想不通的事情就不去想了,但遭到这样的对待还是会让小江觉得有些受伤。好在离神殿越远,她身上的热度就消退地越快,再忍一忍就过去了。
江家的门关着,还是她离开之前的模样。
小江推开门进去,整个屋子里除了门的吱呀声再没有任何声响,屏风后也没有动静,整个屋子静得可怕,没有活物一般。
心里突然就开始惴惴不安起来——小海,也离开了吗?
小江迅速冲到屏风后。浴桶中,鲛人静静地躺着,闭着双眼,面容沉静如水。
鲛人缓缓睁开眼睛,凝碧一样的眼眸冷酷森然,看到眼前人的瞬间瞳孔骤然紧缩,宛如酝酿着风暴的海面。
他其实在她一进院门的时候就听到了脚步声,他知道是她回来了。但是,一股说不清的道不明的情绪裹挟着他,让他不愿意给她好脸色,不安、烦躁、恼怒……甚至带着一点憎恨。
憎恨她把他丢独自在房间里,已经过了整整三天。
她扑到桶边,“小海,我回来了。几天没换水你应该很难受吧。抱歉,家里出了些事情,今天才能回来。不过你放心,以后我都会好好照顾你的。”
鲛人只当没有听见。
小江打完招呼之后便开始干活,打水、换水、清洁浴桶……一套养鱼流程走下来,小江觉得似乎能从这些琐事中重建被父亲失踪所毁掉的一些日常秩序,好像如果还能这样养育一条鲛人,她的日子就还能过下去。而且她发现,或许是鲛人体质特殊,只要在小海身边,她的热症就会缓解很多。
但是小海今天似乎对她格外冷淡,对她的话也不作任何回应,就跟刚把他救上来那会儿似的。
几天不见,他该不会把她给忘了吧。糟了。
鲛人被小江重新放回换满清水的浴桶,忽然听到一句问话,“小海,你不记得我了吗?”
少女的目光充满困惑,见他迟迟没有回应,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开始自言自语道:“书上说,鱼的记忆力很短,鲛人也是鱼,那鲛人……”
小江拍了下脑袋,喃喃自语,“完了完了,几天不见全白干了。”
这几声嘟囔一字不差地落进鲛人的耳中,和她生活在一起,让他有时会非常讨厌自己天生的敏锐听力。如果没有听见那些蠢话,他还能继续心平气和地扮演一个美丽的宠物,但现在他拼命克制,才能忍住敲敲她脑袋的冲动。
记忆力不好的是金鱼,关他人鱼什么事!
在她心里,他和金鱼是一样的吗?
所以可以一声不吭抛下他,让他一个人在原地等待。
是这样吗?江、渔、火。
鲛人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她,想透过她的表情看出点什么。但少女却俯身过来,温柔的金色目光和他相接,她轻轻挑开粘在他脸上的一缕湿发,“不过没关系。小海,只要你还在,我们就可以从头再来。”
“只要我还记得你就好。”
温柔的抚触转瞬即逝,像一片羽毛拂过脸庞。
鲛人迅速抓住那只即将回去的手,她愣住了没有动。很好。
他看着她的眼睛,将自己的牙慢慢咬在她的小拇指上。尖利的牙齿稍一用力,轻而易举穿刺进她的皮肤,连带着鲛人的独特气息一起进入她的血液。是灵契,也是血契。
“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