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其实她早已经对他说过无数遍,“师兄,我也喜欢你。”
她的十二分好颜色,十年前就对他展露过。
不敢承认不敢去接受爱意的,从来是他自己。
浑浑噩噩白白蹉跎了许多年。
他闭上眼,不再望着压顶的黑云,任它们愈压愈下,将他包裹进去,寒意瞬间侵袭他全身,冻得他手脚发麻,神识僵滞。
“祝宸宁。”
有人在喊他。
“祝宸宁,快醒醒。”
他听出来了,是宸安的声音,可眼皮太重根本睁不开,似乎就要这般睡过去。
“师兄醒醒。”
她依旧坚持不懈地在唤他。
他勉力睁开眼,眼前黑蒙蒙一片,周身除了他自己什么也没有。
是幻觉吗?
眼再次阖上,唇角无奈牵起一抹苦笑,即使这般境地想到的仍然是她。
有水滴落在他脸上,冰凉凉的。
这鬼天气,又下雨了?
水滴又落在他唇上,尝起来苦涩无比,他记得这个味道,十年前就尝过。
那挥之不去的魔音又出现了。
“祝宸宁,你还是不敢直面自己的心吗?”
不知哪来的力气,他一下从泥潭中坐起身。
“她愿意护着你的君子风骨,而你也当要为她放下赘余的礼教。”
这句是祝宸宁对着自己说的。
热量重新在体内聚拢,神智也逐步回归,盘起跏趺坐,手中快速结印。
“魑魅魍魉皆缚,事火咒龙皆清,心窍通,魔障除。”
“——破!”
乌云散去不再罩顶,周边虽依旧昏暗,入眼却一片清明。
身处在四面皆墙的房间中,中间放着一架机杼。
陆宸安蹲在他身侧,脸颊犹挂泪珠,却满眼欣喜,“师兄!你醒了?”
祝宸宁笑着对她点头。
他还坐在一片浅水的地上,身上衣服都湿透了,凉飕飕得贴着他的身体,但心间却是火热。
再无顾忌将她揽进怀里。
“宸安,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突然被抱住的陆宸安有些许怔愣,她的师兄平日里从不避讳她的接触,但他自己从不主动逾越分寸。
久而久之,她也就习以为常,二人亲近却不过分逾矩。
祝宸宁松开她,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十年前我就对你说过我爱你,从前现在,我都爱你。”
“嗯,我知道,我也……”剩下的话被他的吻堵住。
浅尝辄止的一个亲吻。
“陆宸安,同我成亲。”
他说得是陈述句。
前头的话再配上这个吻意思足够明了。
他不是在开玩笑。
“好。”陆宸安破涕为笑,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师兄的衣服都湿了。”
“无妨。”
祝宸宁起身后先将她来回看了一圈,确定她没受伤后才牵起她的手。
“师妹为何在这里没有出楼?”
陆宸安同他说了木有枝的事,“我刚刚醒来就坐在那机杼前,又看你躺在浅水中,怎么喊也喊不醒。”
闻言祝宸宁环顾四周,这个房间四面都是墙,连门都没有,他疑惑:“我是如何到的这里,他们又去了何处?”
他之前明明看着小师妹和小师弟推开那石门,而后几人一起跨进浅水中,如今脚下的浅水依旧,人却全不见了。
“会是什么迷阵吗?”陆宸安拉着他走回那机杼前。
她刚醒来时,注意力全被深陷心魔的祝宸宁吸引,这会子才注意到机杼旁还有一卷卷绢布。
拿起来凑近一看,白绢柔软薄透,色泽光亮,上面还绘有图样。
“是鲛绡。”
祝宸宁也瞧见了,“这上面画着什么?”
“画着我和悦娘的恩爱过往。”
身后传来木有枝的声音。
祝宸宁回身,将陆宸安护到身后。
这人是如何无声无息,就这样出现在了这四面皆墙的房中?
“别担心,我不会伤害悦娘,倒是你,该好好想想怎么活着走出这里。”
木有枝神态轻松。
“挺厉害啊,能从穹池水中破障而出,不知另外几人有没有你这本事……”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隆隆雷声,盖过了他后头的声音。
祝宸宁负手站在陆宸安身前,一样神态自若,眉宇间瞧不出什么惊慌之色,“所以一切都是你搞得鬼。”
“是我又如何?”
“你到底是何方妖孽?”
木有枝轻蔑一笑,“我为何要告诉你,从前你不是我的对手,如今换了副皮囊,依然会是我的手下败将。”
他朝前走了两步,抬手张弓,“悦娘过来,你若是听话,这一世我可以给他留个全尸。”
陆宸安目光凌然,“痴心妄想。”
想来木有枝迟迟未下手,就是顾及她在旁。
刚刚虽只来得及瞄两眼鲛绢上的内容,但也猜了个大概。
她抽出腰间的观澜剑,跨前一步挡在祝宸宁身前。
“前世我选了他,今生仍会选他,你大可以再杀我一次。”
木有枝显然被她这话激怒,持弓的手因用力过猛而青筋暴起,“你上一世选的是我!是他蒙骗了你,是他将你害死的!我不曾杀你!”
“是吗?这鲛绢应当是悦娘亲手所织,这上面的画想必也是她所绘,和你说得好像有所出入。”
陆宸安将手中所执鲛绢向他掷去,力道不大,鲛绡轻飘飘的在中途就落进浅水中。
“你仔细看看!上面绘的清清楚楚,你一次次让悦娘去角斗场以死搏命,替你织出血绡,这就是你口中说得相爱?”
木有枝竟收了弓,立时将鲛绡从琼池水里拾起,像是对待稀世的宝物,语气也有所缓和。
“我看仔细了,每一处角落我都瞧得仔仔细细,即使记忆被你的鲛丝所缚,可几十年来每每瞧见这画我仍心痛万分。”
“从前确是我不知好歹,悦娘怪我,我无话可说,可你对我的爱意,在这鲛绡上写得明明白白,为何不认?”
陆宸安对他的话有所怀疑,从一旁机杼上又扯过一卷鲛绡,快速扫了几眼。
鲛绡上所绘,大部分确实是悦娘对木有枝的情意,他们曾相伴多年,直到悦娘一次次上角斗场替木有枝织出血绡。
绵绵情意转为字字啼血。
后来出现了另一人,是个降妖卫。
绢绡上有关这降妖卫的事,只有极少极少的一部分,只绘在鲛绢的最后一小块地方,少到可以忽略不计。
周围光线昏暗,陆宸安要睁大眼睛凑近了才能看清。
有一年这降妖卫在最后决斗时,故意提前输给悦娘,让她不必走到最后一步以命相搏。
不想第二年悦娘仍要上场,但这一次与她最后决斗的却不是这降妖卫,没人再放她一条生路。
三场角斗,悦娘奄奄一息织出三幅血绡。
木有枝对她说得是,“悦娘,你做得很好。”
那降妖卫什么也没说,只日日为她送来疗伤的丹药。
第三年,这降妖卫在悦娘上场前将她放走了。
可她仍被木有枝追回,这降妖卫也为护她而死。
绢绡的最后是悦娘撕心裂肺地控诉,以及木有枝冷硬决绝的话语,“你若敢自绝,我追到黄泉碧落,也会将他再杀死一次”。
陆宸安摇头感慨,她的前世显然也没比小师妹好多少,还好孟婆汤不掺水。
她冷眼瞧着木有枝,“我不曾看错。”
“悦娘的双手因你被迫沾满同族的鲜血,每一年她都要在三场角斗中努力活下来,为你织出三幅血绡。”
“悦娘,其实后来我已经不打算再让你上场织血绡。”木有枝神色哀戚,抬手指着祝宸宁,“可你那时已经受他迷惑,执意要跟着他离开。”
“你现在说得好听,当年有人救悦娘于水火,不走难道还等着终有一日死在角斗场中?”
陆宸安难得话那么多,还字字珠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