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羡慕李淮。
事实上当年的李淮同他一样,也被姚玉娘这般勇气吸引,所以他不由自主说出真名。
“李淮。”反应过来后才复道:“钱家李淮。”
“姚玉霄。”
原来她真名唤作玉霄,所以她是水仙花妖啊。
而他今日之所以会出口留住她,本只是图她灵力为了自己活命。
西夏虽败仍未倒,还有旧部在支持他,他要活下来,活着回到西夏。
可西夏世子李淮却在一日日悠闲寻常的相处中,越陷越深,假戏真做。
就好像姜晚义在扮演李淮时,也一步步沉迷进这日日相伴的消闲处,即使说出得话、做出得动作都是设定好的,但这又何尝不算他借李淮的词,说出自己的心意。
出了这场戏,这些话便永远不会出自姜晚义之口,他的心意也绝不会叫她知道。
她是天上高高挂起耀眼的星辰,而他只是常年行走在地下阴暗的生魂。
更别说祈平郡主与邢妖司姜判官,虽未见过面,却结下过梁子,他曾因由对她的轿子放过一支冷箭。
这也是重遇后,他瞒下自己邢妖司判官身份,从不拉弓的原因之一。
他怕她知道,他就是当年对她放箭之人。
哪个高门贵女会傻到,去喜欢他这样无规矩的粗鄙郎君?
姜晚义不擅长写文章,但李淮会写漂亮的诗送给姚玉霄;
姜晚义只会吹叶子不会乐器,但李淮能弹琴给起舞的姚玉霄伴奏;
姜晚义能描符纸却不擅丹青,但李淮会将姚玉霄跳舞的模样画下来,裱好后挂在屋中;
姜晚义不喜算账,但李淮能手把手教姚玉霄拨算盘,教她如何理家如何驭下;
姜晚义从没给小娘子描过眉,但李淮会在每日清晨时,满脸温柔的陪姚玉霄梳妆;
姜晚义不喜吃苦食,觉得苦药及其难喝,但李淮一天不落足足喝了五年;
他扮得是李淮,李淮演钱家郎君,同病相怜。
他姜晚义就这样借着李淮的身份,和他的心上人过了五年高门贵族里的郎君、娘子才会过得生活,让他恍惚觉得他这般德性,也能配上那个永远骄傲得意的小郡主。
李玄度不在意的位置和姻亲,是他姜晚义梦寐以求却不得的奢望,如果琞王这个位置早一些……没有如果。
就好像李淮当年的选择也不会有如果。
在江县的时疫结束后,李淮恢复了神的记忆,他在人间的任务,战争、瘟疫、死亡……全部圆满完成。
什么钱家郎君,什么西夏世子,不过都是他这神君做任务的棋子。
如今只需要舍下这身凡人皮囊便可归位。
他却迟疑了,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一日复一日。
江县生了邪祟,城中人开始生怪病,先是时常下痢,再是皮肤起红疹,而后腹大如鼓,人不似人。
请了道士和尚来驱邪,吃了道士炼的丹药确实有些效果,城中人便更信是邪物在作祟。
玉娘想查,李淮不拦着。
钱家拿到丹药的制法,雄黄、朱砂、滑石、赤石脂……都有毒,吃久了会引人发疯。
玉娘查了很久,终于发现湖中的古怪,她自然是看不见那些虫,但也知这里是源头。
钱家药铺又出了新药方,专治水毒,有效却不多。
李淮深知这些都是因他而起,他却无能为力,只要他一日不归位,邪祟就不会消失。
可最麻烦的是,他没有按时归位,引发了不该生出的邪祟,如今已经回不去,还天罚将至。
这天罚必然能将他打得神魂皆灭,他没有告诉玉娘,就如玉娘真正想做得事也瞒着他。
时间在这点滴日常中一点点往后溜,就这样过完了不长不短的五年。
某日如往常般就寝后,再睁眼,众人已是身在钱家大院的凉亭中,不过黄粱一梦。
姚玉娘早已一曲舞罢坐在李淮身侧。
苍清的手还被拉在李玄度的手中,她侧头瞧他,他也回望她,相顾无言。
直到一旁白榆先出声:“本郡主居然用姚玉娘的身份,和小姜模样的李淮成亲了,还同他过了五年?”
她满脸无可言喻。
姜晩义极轻地说了一句,“那就是我,不是李淮。”
不知白榆听见了没有,但苍清听见了,她接口:“准确来说我们是用自己的模样和心境,强制演了一遍姚玉霄和李淮的过去。”
白榆点点头表示明了,忽然开始抹眼泪,“这也太感人了,玉娘和淮郎的故事,比我看过得任何一本话本都要感人肺腑,还有那些可怜的百姓……原来世人那么苦。”
众人:“……”
哪里感人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演了五年的李淮,姜晩义差点将她拉到怀中替她擦泪,伸出的手愣在半路又收回,最后只抬手将袖子递到她面前给她擦泪。
苍清哭笑不得,“这两人至今恩爱,不至于感动得流泪吧?”
话说完她忽然顿住,心头闪过一个念头。
这念头若是成真,那这个故事的结局似乎不会好。
白榆瞧着心性单纯,敏锐度其实很高,总是能一语道破关窍。
幻境里玉娘没有解释神物的来历,以及她想做得事,这夫妻二人都有事瞒着对方。
对面的李淮轻声说道:“真好,我似乎又同玉娘过了五年。”
“这样便有十年,该知足了。”
苍清明白了姚玉娘带他们进幻境的用意,她是想有人记得他们的故事,也想再同心上人走一遍过去的路,这也是李淮不阻止的原因,在这点上他们心意相通。
她又想起小册子上的记载。
玉娘手上的神物是香炉,那只能是可聚神魂、能医百病但需药引的虔心炉。
姚玉霄便是那药引,她是想……以身做祭。
如果李淮是知道天罚将至,自己时日无多,不想让玉娘以命换命。
那玉娘便是已经知道了他是真神,想要以命换命。
明明互相发现了对方的真实身份和意图,却谁都没有说破,就好像不点破,这样寻常却圆满的日子就不会烟消云散。
但月有阴晴圆缺,人生亦如此。
第113章
天际泛白, 朝霞如火。
今日无雪。
钱家大院的门口围满了人。
群情激奋,吵嚷着要钱家人给个说法。
什么说法?
有人说,城中邪祟皆是因为姚玉娘为了钱家利益往湖中投毒。
说起来可不止那假冒守尸人瞧见她, 拿着香炉往湖里洒东西。
有一人说起,便突然就莫名其妙多出许多见证者。
“钱家为富不仁!”
“钱家丧良心!”
“钱家谋财害命!”
全然忘了四年前, 也是钱家没有放弃城中这些还活着的生命,免费施药救人。
因邪祟死了妻子地喊:“要个说法!”
因邪祟死了父母地喊:“钱家赔钱!”
因邪祟死了孩子地喊:“以命偿命!”
因邪祟死了家中劳动力地喊:“要说法!快赔钱!得偿命!”
不知何处扔来一坨黄泥,砸在钱家大门上。
有人起头, 其余人纷纷效应。
朱漆大门深深浅浅印上污秽黄渍, 几乎没有好地,好似粪土之墙,又如红玉蒙污。
又有人说:“将姚玉娘绑了去见官!”
也有人说:“姚玉娘是钱家人,应当由族中人来裁定她的去留。”
钱家族人出面劝和,先是大义凛然地讲了许多大道理,又开始提及过继或是兼祧之事。
兼祧便是寻一子同时继承两家, 以传两房香火。
族长面上带笑, 和气地说着:“侄孙男身子不好也该早做打算,若真有那么一天, 族中绝不会强迫玉娘子守节, 我朝是很开明的嘛,族中还有其他大好男儿。”
他们何止觊觎这偌大的家产,还窥伺着玉娘子美貌。
族长还说:“哦招赘啊,但我那侄孙女毕竟年纪还小,一介女流,招婿终归便宜了外姓人。”
无论族长如何说破了天。
只要“钱李淮”冷冰冰站在那里,便没有人敢真的上前。
不只是因为他身上那不可侵犯的神性,即使他真是那病殃殃的短命鬼钱家郎君, 只要他一日未死,族中就无人敢打钱家家财的主意。
无论他多糟糕多弱小,哪怕是残废就只因为他是男人,就能做家中顶梁柱。
江县县令也来了,他出面稳住众人,县令派头十足,说得话有理有据,“县里定会找出真相,还百姓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