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记得自己不要命地解决了石蕈, 又捏碎了黑鼠精的脖子……之后的印象就是原形被小师兄撞个正着, 她仓皇而逃。
这中间和逃走后具体发生的事, 她记不得了。
所以她现在是在哪里?
眼睛也该适应了房间里黑暗的光线,却依旧伸手不见五指, 她摸索着站起身, 蓦的身形一滞。
她旁边有人!
“你醒了?”黑暗中适时响起一个女人平和无波的声音。
苍清几乎是脱口而出,“你是谁?”
她真是太大意了,因为深陷在那个梦境里, 竟没察觉到周身还有别人。
从醒来后就有些混混沌沌的。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股寒意侵袭到她身上, 这熟悉的感觉让苍清绷紧了神经。
有鬼?
对面角落里亮起一团光,继而照亮了她所处的地方。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苍清不得不眯起眼去打量四周, 光源来自一盏烛火,点燃它的人此时正坐在角落里,一张老旧的梳妆台前, 对着一面六棱铜镜梳她灰白的长发。
这人不是那个疯疯癫癫,喊着‘快跑’的乞婆吗?如今洗干净了脸,瞧着也才不到五十的模样,而头发却已经白了大半。
她拿着梳子一下下地梳着头,镜子里映出的人像,也跟着她的动作一下下地梳着头,可镜中人的脸却不是乞婆的,而是一位青丝少女的。
苍清将一切看在眼里,不敢作声,只觉周身寒意更盛,铜镜上绕着丝丝黑气,是鬼无疑了。
镜中少女惨白着一张脸,停下了手中梳头的动作,面无表情地回看苍清,两只眼珠毫无征兆地掉了出来,又将舌头往外一吐,白脸变得青黑可怖。
吊死鬼的样子,吓得苍清立时出了一身冷汗,不自觉退后,脊背抵上墙壁,撞得身上伤口发痛。
乞婆将长发挽成圆髻,镜子里的少女收回舌头,又将眼珠塞回眼眶,重新跟着做挽髻的动作,却是挽了个双环髻。
苍清一言不发,在心里磕磕绊绊默背起杀鬼咒,可惜背不全。
乞婆轻轻一拍镜子,“别闹,吓到人哩。”
镜子里的少女忽的不见踪影,镜中恢复了乞婆自己的模样,绕在镜子上的黑气随之消失,苍清周身萦绕不去的寒气也瞬间消失无踪。
瞧这意思是并不打算与她为敌,但苍清不敢松懈,依旧满身戒备,因为她的脚边还蹲着一只……小狗鬼,正吐舌瞧着她。
苍清问:“你到底是谁?”
乞婆答道:“俄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哩,嫁过来后别人就只喊俄石东家的。”
“俄不喜欢这个称呼。”她微仰起头,像是在回忆很久远的事,“让俄想想,俄以前在家里时排六,你喊俄六娘吧。”
六娘说话条理清晰,举止正常,哪里还有之前疯疯癫癫的模样。
苍清:“是你指使镜中鬼在杀人?”
六娘已经梳完了头,她拿起妆台上,那面两个巴掌大小的六棱古铜镜,哈了口气,举着袖子轻轻擦拭,“嗯,你知道滴,是他们罪有应得。”
苍清沉默了一会,又问:“你为什么救我?”
六娘面上带笑,“女子救女子哪有为什么?”
她将擦干净的镜子收进怀中,“好哩,你要是莫别的问题,俄就要出门去干活哩,你啥时候想走自己走就是哩。”
苍清四处找窗子想看看天色,却见屋子里所有窗子,都被糊上了厚厚好几层布,一丝光也透不进来,怪不得刚刚这样黑。
“别看哩,马上就要子时哩。”六娘猜到了她的心思。
苍清:“这么晚了你能干什么活?”
“俄以为你已经知道哩。”六娘回头看她,目光平静,就好像真得只是出去做些寻常事,“不知道也好,等明个事情就能结束哩。”
说完就要推门出去。
小狗鬼也立即起身跟上了六娘的脚步。
“等等。”苍清出声拦住她,“我猜了个大致,但……我想听听你……还有她们的故事,还有小狗的。”
苍清指了指六娘脚边的小狗鬼。
“你能看见它?阿黄还在?”已经到门口的六娘身子顿了顿。
在得到苍清肯定的回答后,又转身折回坐到榻上,“也好,离寅时鸡鸣还有两个多时辰,俄就给你讲讲六娘和那些女子的故事。”
六娘也是石家村人,她的丈夫石东是个铁匠,在县城里的打铁铺子做工,家里日子还算不错。
两人年轻时自然也有过几年恩爱日子,但在六娘接连生下两个女儿后,她的丈夫开始经常不回家。
但那又能怎样?她的日子还是要照常过,相比于隔壁人家,六娘的丈夫一不打人,二不克扣她和娃儿的钱粮,似乎已经很好了。
何况她娘家人也是这么劝她的,瞧,那时候的她就是这么容易满足。
直到某日村里来了个姓苏的野道士,他声称自己是山神的使者,舌灿莲花让村民为他建造了一座山神庙。
一开始六娘也觉得这苏庙祝是个好人,因为他说:女娃男娃都是好娃儿,不要因为家里的婆姨生不出男娃就嫌弃她。
妻子是财,女娃是宝,她的丈夫又回家了。
苏庙祝说:你们喜欢男娃儿,山神爷喜欢女娃儿,拿女娃来换男娃。
后来他又说:拿女娃来□□子。
最后他说:拿女娃来换富贵。
村子里女娃的地位一下就精贵起来,谁家要是生出个女娃儿便是了不得的大喜事。
家家户户种上了枣树,‘枣’生贵子,早生贵子,‘枣’日发财,早日发财。
都祈求家中的“贵子”能让家里早日发财。
可山神爷也不是每个女娃都要,在孩子出生后,家里人要先去山神庙里摇签子,摇到圈才算是被山神爷看中,回家好生养着,必要养得白白胖胖,若是养得不好,山神爷不要,富贵可就溜走了。
所以这个村的女娃不用干活,不会挨打,所有好东西,无论是弟弟的,还是哥哥的都是她们的。
只有生命不是她们自己的。
第一个发家致富的是石村正,那时他还不是村正,也是个小子,他爹狠狠心用过冬的钱粮,在人牙手里给他买了个婆姨,一举生下两个女娃,又好运的都被山神爷瞧上。
这下钱有了,砖房就盖起来了。
又求山神爷给个传宗接代的男娃,于是石大出生了。
还要什么,那该要权了吧,听人一口一个喊着村正,村里人点头哈腰都得来巴结他,真是威风。
没钱的变有钱,有钱的人家自然更有钱,死了婆姨的鳏夫献上自家女娃,换得新婆姨,生不出儿子的人家献上女娃,自认传上了宗接上了代。
可村里从古至今一向是男多女少,男人自己又不会生孩子,那就得有婆姨啊。
可没钱讨婆姨涅?
没钱讨婆姨就生不了女娃。
没有女娃又换不来婆姨、男娃和富贵。
是条死路啊。
村里娶不到妻,富不起来的男人都发了狠,即使是条死路,也要重新凿出一条路来,他们抄起锄耙将石村正家围了。
当时的村正还是石大的爷爷,他愁得几天吃不好饭,在家里刚铺上青石板的院子里急得来回绕圈,原来村正也不是这么好当的啊。
直到他看着自家被锁在杂物房的‘儿媳妇’,动起了歪脑筋,没有女人,那就去买。
没钱买?
他家愿意借啊,可说好了,有了钱要双倍奉还。
买不到?
那就从外骗进来,他们村是进城出城的必经路,求山神爷刮风,在必经路上建个不接待女子的客店。
问题解决了,他沾沾自喜,他还是那个人人尊敬、有智慧的石村正。
不愿做这种丧良心事的人家能搬的都搬走了,剩下实在没能力搬的,虽自己不做却也保持沉默。
石有柱的爷爷就是这么一个人,他还算良知未灭,不肯用自己豆蔻年华的女儿去换富贵,自然也没钱给自己的儿子买妻子。
还好邻村有户人家愿意和他家换亲,虽说这家的儿子是个瞎子,但也比送去山神庙丢了命好啊。
儿媳妇一次就给他家生了有柱这么个胖小子,他还想,真好啊,不用踩着血生儿子了。
可他意识不到,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吃法?
但不管怎么说,他家到底是富不起来了,不仅富不起来还和村正家成了对立。
你若是问,人人都富起来,人人都有了妻子儿子,那谁还愿意做这种喝人血的事?
怎么会没有呢?人当然不会嫌自己钱多。
就好像家家都是砖房,却无人肯出钱为村里修一条青石路。
再说看见村里的博戏了吗,看见村里的暗倡馆了吗?
苏庙祝才不是真心为村里人解决生计,他是魔鬼啊,当然要从中得利,拿得还得是大头。
又看见村里家家户户院中的枣树了没?那是山神爷的眼睛,他会盯着这些人,只要做了这样的事,这些人这辈子便只能困在这个村里沆瀣一气。
六娘家的两个女娃也没有逃过这样的命运,她丈夫不顾她泣血哀求,不顾她发疯打人,强行将亲生的女娃献给了山神。
当时她们,一个才两岁,另一个才三岁。
就这样石东家有了钱,又听别人说买来的女子想如何都行,滋味可比自家那些个有娘家的婆姨好多了。
于是他才不听六娘如何反对,当即有了个更年轻的小妻子,她就如刚剥壳的鸡蛋,哪哪都娇鲜欲滴。
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摧残,让石大有一种得到权力的快感,滋味果真很好,只一次就让他痴迷上了。
他面目狰狞,举止粗暴,哪哪都可恶,他不是人。
六娘去给那个女子送饭,她不敢相信,她的丈夫怎么会变成这番模样。
后来她才惊觉,这番模样才是她真正的‘丈夫’。
在一个天高皇帝远,没有法制,失去了道德,一切都由村正和邪神说了算的小村子里,只剩无尽的黑暗。
后来石东死了,因为误食有毒的菌子,六娘成功地做了寡妇,她放出了那个被关在她家柴房,名唤希娘的女子,她照顾她,安抚她,让她重新见到阳光。
可村里人却不放过她们两个,女子在这个村子里是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