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没什么。”塞西莉亚说道。

　　艾伦似乎失去了全部力气一样，瘫在岩石上，看着天上遥远的苍穹与星辰，半响，才疲倦的说道：“……和我们一起坐在小船上的那个老夫人……”

　　塞西莉亚做出了倾听的姿态。

　　“……那位老夫人，之前在船上，她每天都会来给我送饭，还会勤快的帮我打扫房间，船上的水果很珍贵，我将几个橘子送给了她，她偷偷的省下来带回去给自己的儿子吃……住在救生船上的时候，她把自己随身携带的毛毯披在了我身上，给我保暖，还讲起了回到陆地上后，他们一家人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一切都戛然而止，在如此巨大灾难下，没有人会注意到这微不足道的一家三口，不知道曾有这样的一家人，从今夜起埋葬在了地中海冰冷的海水里。

　　命运的荒唐和悲痛之处就在于此。

　　“……还有我的朋友们，有好几个人和我一样，从小到大一直在圣地苦修，这是他们第一次离开，却再也回不到圣地了……就像之前的战争一样，一切的灾难都猝不及防，那么多人，明明前不久还在欢声笑语……”

　　艾伦抬手捂了捂脸，再放下手时，塞西莉亚见到他眼眶发红。

　　“……很抱歉和你说起这些事情，我明白这些与血族无关，也明白我不应该这么软弱，我是圣骑士，要遵守骑士守则，我应当不畏不惧的赶快追查凶手，为他们报仇……我不应该这么做，这是错误的堕落……我只是……”艾伦说道。

　　艾伦说不下去了，他感到了恐惧和悲伤，又因为这些恐惧而悲伤更加痛苦。

　　如果父亲在这里，看到他居然会这样软弱和天真，一定会痛心疾首的用藤鞭教育他。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艾伦说这些话时，其实已经做好了面对吸血鬼冷漠态度的准备，反正他也只是忍不住找个人倾诉而已。

　　可出乎意料的，那个吸血鬼望来的神色，竟然是带着微微的温柔和怜悯的，虽然这一次情绪很快就转瞬即逝。

　　“这不是软弱，而是慈悲……”塞西莉亚说道：“……你才二十岁，从来没有出过圣地，没有见识过这世上的一切痛苦、灾难和分离，也没有经历过跌宕起伏的爱恨，你遇到了强大的敌人，见到了无辜之人的死去，感到软弱和恐惧又有什么错？”

　　艾伦睁大眼睛，感到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一样微微波动。

　　没有人对他说过这种话，从小到大，遇见的所有人都要求他英勇无畏、勇敢正直，高洁的道德品行不容有半丝瑕疵，就好像水晶不能有半丝污垢。

　　金发蓝眼的圣骑士抬头向对面吸血鬼看去，几乎疑心这个异类拥有像人类一样的情感。

　　拥有幽蓝色双眼的古老血族察觉到他的目光，同时在篝火边缘看来，她的侧脸轮廓被火光渡了一层金边，带着难以言喻的平静感，又好像高高在上的俯揽他的一切喜怒哀乐。

　　“但是那些人都死了……看到那么多的人死去，你难道不会感到怜悯和痛苦吗？”艾伦疲倦的问道。

　　这个圣骑士可真是问了一个好问题，让塞西莉亚忍不住认真回忆了一下。

　　很久以前，她似乎也有过丰富而激烈的情感，哪怕那些感觉大部分都灰暗而冷涩，像冬日里永不见白昼的长夜，但那也是活着的感觉。

　　但那些感情是从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塞西莉亚发现自己想不不起来了，只能说时间消磨一切。

　　一个人类的生命最漫长也不过百年，而她抛去沉睡的那一千年，也已经度过了几百年光阴，是正常人的几倍了。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塞西莉亚看向艾伦。

　　他似乎也只是随口一问而已，没有在执着的等待一个回答，正像刚才一样，半躺在岩石上一动不动。

　　塞西莉亚将鱼肉放在了他的手边，然后转身向海边走去。

　　她在海边站到了下半夜，一直到第二天天亮。

　　太阳升起的时候，艾伦也大步走到了海边。

　　他是圣骑士，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恢复了力量以后，就可以治好自己身上的伤，只是无法解决自己的衣物。

　　大步走来的青年身上衬衣破破烂烂，还带着斑斑鲜血，如果不是面庞英俊无比，看上去简直就像一个流浪汉。

　　“我弄清楚我们现在在哪个岛上了……”艾伦走过来说道：“……这里是西西里群岛。”

第19章

　　西西里群岛。

　　这个群岛风景秀丽宜人，因为坐落在圣地周围的缘故，在历史上曾经是著名的港口和城市，因为商贸繁荣，给圣地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税收和金钱。

　　但这一切都都在二十五年前戛然而止，因为帝国军方实验的意外。

　　没有人能说得清二十五年前的那一个夜晚发生了什么，根据后来的回忆和记载，邻近圣地的神职人员也只看到了深夜的天空骤然明亮的如同白昼，不知名的巨大光源就像太阳一样漂浮在西西里群岛上，一霎那间的寂静之后，狂乱到刺破耳膜的噪音伴随着冲击波骤然爆发，甚至连隔海的圣地都受到了波及。

　　那一晚，圣地所有的窗户都在爆炸产生的一瞬间同时破碎，无数睡梦中的人们被剧痛惊醒，然后七窍流血！

　　第二天，被紧急派遣到西西里群岛的神职人员到了岛上调查，他们见到原本是海上明珠一般的港口城市在霎那间化为齑粉，甚至连几块断壁残垣都没有留下，连带着这座城市的所有人类和动物植物，都一块死无全尸。

　　在西西里群岛的中央，巨大而深邃的天坑就像是恶魔张开了巨口，漆黑烧灼的痕迹处处可见，幽深恐怖而不可莫测，天坑的周围，大地裂开了道道纵横的沟壑，以天坑到爆炸波为中心，西西里群岛周围所有的树木都在瞬间哭死，更远方的树木也被拦腰折断。

　　那一场事故造成的伤害和损失根本无法计算，在那个时代，几乎震惊了整个世界，报纸上连续半年的头条，几乎都与西西里群岛大爆炸有关。

　　而光明教廷的神职人员在经过详细调查之后，推断出了这场意外事故背后真相——帝国有关于军方绝密武器的实验发生了意外，才导致了西西里群岛上百万人口的瞬间死亡！

　　当光明教廷将这个事实登上报纸，揭露给广大市民之后，帝国瞬间群情激奋，人人都在破口大骂，要求追责当时的军政大臣和皇帝，焦头烂额的皇帝迫于形势，甚至不得不连续除死和降职了好几位议会里的重要大臣平息民愤。

　　事情沸沸扬扬的闹了半年还没有平息，原本想要和平解决此事的皇帝再也忍受不了，索性又将矛头对准了最开始针对帝国的光明教廷，将这一切都称之为光明教廷的阴谋。

　　后来这场战争被历史书课本上称之为帕维拉战役，也称三皇之战，以及一个在私底下流传的不雅名称——教廷衰落之战。

　　因为就在帝国和光明教廷打到一半的时候，教廷内部突然爆发了内乱，最严重的时候甚至有三位自称正统的教皇并肩而立……

　　那一战过后，原本荣光就已经摇摇欲坠的光明教廷彻底维持不住威严假象，灰溜溜地将势力范围撤回了圣地附近，只在帝国各地还留有一些教堂。

　　塞西莉亚正在和艾伦一起往西西里群岛的中央走。

　　他在岛边缘的淡水上已经简单处理自己身上的伤势，他身上的伤疤已经不复昨天夜里的鲜血淋漓，而是已经几乎恢复完好，只有胸膛上几道格外深可见骨的伤口，还留下了一点点淡色的伤疤，需要等待时间退去。

　　只是那家已经变得破破烂烂的衬衫已经无法再穿了，艾伦本来想放在淡水里冲一冲套在身上，没想到刚刚放在水里揉捏了两下，那件衬衫就已经彻底变成了碎布条。

　　为此，艾伦不得不只穿了一条普通的军裤，然后□□着上半身露出胸膛，这似乎让他一路都感到了羞窘和不好意思，几乎不敢与塞西莉亚的眼睛对视。

　　塞西莉亚落后艾伦几步，微微挑起眉头，评估的盯着前面正在开路的圣骑士。

　　她本来觉得这没什么，见到他这样，反倒开始注意到艾伦的上半身。

　　凭心而论，这个圣骑士是非常迷人的，他有一张俊朗漂亮的容貌，诗人歌谣故事里所说的阳光般的长发、海蓝般的眼睛放在现实中来，大概就是他这样的容貌，胸膛上的肌肉纹理优美，哪怕是沦落到了现在这样的境地，外表看上去竟然也没有几分狼狈，反倒有些像是那些油画里，在水泽精灵包围下，沐浴着山泉走出的古代英雄骑士。

　　二十五年过去了，当初寸草不生、渺无人烟的群岛也早就重新长出了植物和动物，甚至因为没有人类的打扰，这里反倒显现出不同于其他地方的另类生机。

　　虽然这种生机在外人看来诡异而恐怖，一路走来，塞西莉亚和艾伦见到长了三颗脑袋的巨大蜥蜴、背部有不规则鳞片的野兔，以及好像各种植物拼接而成一样的大树，甚至还有一棵树下半部分是树木的木质，上半部分却渐变成为动物一样的肉质，甚至还长了脑袋和五官，会发出狼一样的嚎叫声。

　　越往西西里群岛的中央，藤蔓和各种植物就越以一种疯狂的姿态生长着。

　　艾伦双手持剑不断在前面劈砍着树木和藤蔓，清理出一条能走人的小道，塞西莉亚安静的跟在他背后。

　　也许是不怎么适应这样的安静无言，走在前面的艾伦突然说道：“摄政公爵、□□、光明教廷，还有大陆上很多其他地方的隐秘势力，后来都来西西里群岛调查过。”

　　人人都想弄明白是什么样的武器竟然有如此威力？而这样的武器又能不能为自己所用？

　　“我虽然不明白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但只有一点可以肯定……”塞西莉亚缓缓说道：“……这绝对不是“科学”所做的到的事情。”

　　魔法，这座岛上无处不存在魔法的痕迹。

　　超越自然与哲理的力量像空气一样静默蛰伏，在岛的边缘还好，越到达岛的中央，奇妙的感觉就越是浓厚。

　　“这场爆炸有可能是自然之心做的吗？”塞西莉亚问道。

　　艾伦迟疑几秒，摇了摇头。

　　“并不像……”艾伦指了指脚边一块布满了漆黑裂缝的巨石，这些经过多年依旧没有消退下去的烧灼痕迹，足以说明当年事故的严重性，解释道：“……如果自然之心真的有这种能耐，这么多年也不至于像过街老鼠一样，遮遮掩掩的被帝国和光明教廷通缉追杀，况且那个组织的形式太过疯狂，如果他们真的拥有这种力量，这么多年恐怕早就按耐不住的用来威胁帝国拆除工厂了。”

　　“你就这么肯定自己的推断，认定了不是自然之心所做？也许是因为他们没有掌握这种力量呢？”塞西莉亚反问道。

　　“我不敢肯定，但总有□□成把握……”艾伦想了想，认真解释道：“……在圣地的时候，我阅读了自然之心崛起以来所有案件的资料和卷宗，也算是颇为了解他们的行事风格……到地方了。”

　　穿越最后一片过于茂密的丛林，塞西莉亚与艾伦一起站在了天坑的边缘上。

　　这里的地形有些类似于火山口，站在高高的天坑边缘上，下方就是漏斗状的巨坑，巨坑的两侧漆黑斑驳，多年积蓄的雨水在巨坑底形成了小湖，呈现出一汪清澈的碧绿色。

　　艾伦忽然叹了一口气。

　　“其实我不应该来这里。”艾伦说道。

　　塞西莉亚向他投去询问的一瞥。

　　“爆炸发生后不久，圣地就已经下令封锁了西西里群岛，除非得到教皇的特别恩准，否则任何人都不应当闯入西西里群岛。”艾伦说道。

　　他现在正在违反教皇陛下的禁令。

　　再加上之前他犯的错误，这都是应当被处以鞭刑的惩罚。

　　“你刚才说有很多势力都来这里调查过……”塞西莉亚意味深长的说道。

　　“现在毕竟已经不是中世纪的时代了。”艾伦苦笑着说道。

　　如果还是中世纪那个教皇陛下一声令下，连国王都要赤着脚来到卡诺莎城堡向教皇请求原谅的时代，那么光明教廷做出的任何行为决定，都不会有人胆敢违背。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光明教廷只剩下一张空泛的皮囊，即便是教皇亲自签署的命令，也有许多人会或明或暗的违背。

　　艾伦沿着天坑的边缘一路向下到底部，来到湖水边。

　　这个天坑有几十公里之大，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边际，又深邃的不见底部，两侧的壁面滑而陡峭，向下看的时候几乎让人头晕目眩，像传说中的地狱入口，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这和从悬崖峭壁上往下跳也没什么区别了，圣骑士的动作却轻盈又灵活，在短短几分钟内就到达了天坑底部。

　　到了湖边以后，艾伦下意识的转身和伸手，想要帮助身后的人，却看见身后空无一人，塞西莉亚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来到了天坑底部，并且出现在了几米远外。

　　他还记得跳下天坑时，塞西莉亚还跟在他的背后，可是刚才塞西莉亚移动时，艾伦却没有半丝感觉。

　　湖面上雾气弥漫。

　　浓稠的水雾当中，少女姿态的血族弯下腰去，将指尖沁入碧绿湖水，湖水一阵荡漾后倒映出塞西莉亚的影子，在朦胧的雾气里隐隐绰绰。

　　血族大多拥有过于苍白的肌肤，塞西莉亚也不例外，与纯黑色的裙角放在一起，更是对比出异样的、毫无生命力的苍白。

　　塞西莉亚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眼中赤红色的瞳孔颜色一闪而逝，嘴角的獠牙也若隐若现。

　　某一个瞬间，那神秘的、独属于黑暗夜色的异类气质格外明显。

　　几米外，艾伦似乎是被惊醒一样，突然后退一步。

　　塞西莉亚正低头将手指侵入冰凉的湖水当中，没有察觉出艾伦的走神，头也不抬的说道：“我是血族。”

　　她远比这个圣骑士强大，并不需要帮助。

　　“好吧……”艾伦说着讪讪的摸了摸鼻子。

　　他并无他意，只是出于长久以来一贯帮助他人的习惯而已。

　　艾伦在周围检查了一阵，却没有看出有任何异样。

　　天坑的底部荒芜而死寂，是真正的没有半丝生命迹象，除此之外什么样的一场也没有，与之相比，反倒是群岛上的那片密林和密林里的动植物更为莫测一些。